当地时间6月15日,美国新泽西州泽西城,“9·11”遇难者家属展示他们在世贸中心废墟法医鉴定现场找到的物品。 视觉中国供图
对尼基亚·摩根而言,9月11日是一个她永远无法平淡视之的日子。每年那天来临,她会待在家里,不接电话也不看电视,假装这一天不存在。
然而,在今年9·1120周年纪念日前夕,她不得不再次面对20年前的那场灾难。两名警察出现在她家门口,告知她,母亲多萝西·摩根的遗骸已通过DNA确认。20年前,多萝西前往世贸中心上班,然后消失在坍塌的巨大建筑瓦砾中。
因为多萝西的遗骸多年来未被找到,尼基亚幻想“也许妈妈出院了,但患上了健忘症,一直在外面过着幸福的生活”,但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多萝西是第1646位通过DNA检测确定身份的9·11世贸中心的遇难者,也是2019年以来,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成功识别的两名遇难者之一。
对参与9·11遇难者身份鉴定的法医而言,这是一场长达20年的“战争”,他们很多时候都要接受失败的结果。
20年前,灾难刚刚发生,曼哈顿街头到处张贴着寻人启事,但大多数寻人者不抱希望。遇难者家属提供了约1.7万个DNA参考样本,供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进行比对,包括牙刷、剃须刀、子女和兄弟姐妹的唾液样本。
与大多数其他遇难者家属一样,20年前尼基亚·摩根也提交了一份她母亲DNA的参考样本。由于时间久远,她甚至不记得具体提交了什么载体。
法医从废墟中寻找到约2.2万件遗骸碎片。在鉴定刚开始的6周内,他们通过比对指纹和牙科记录,确认了大约500名遇难者的身份,但此后的DNA鉴定举步维艰。
经历飞机燃料燃烧、建筑坍塌挤压,此后又被消防车高压水枪冲刷,并长期暴晒在阳光下,遇难者遗骸遭到严重损毁及降解,能提取到的DNA量微乎其微,只有不到10%的遗骸能够最终靠血液样本和唾液来识别。
这项艰巨的任务曾因进展甚微,在2005年停摆,1年后才重新再启动。但官方和民间一同推动了新技术的诞生,鉴定机构改进了DNA提取方法、数据分析软件和分析手段,此前已经失去希望的样本有了重新配对的可能。
为提取DNA,细碎的遗骸需经过清洁、切割、粉碎、化学处理和繁殖5个步骤。为避免污染,工作人员须从头到脚穿上防护装备,用剃刀将遗骸碎片刮干净,再用牙刷和各种清洁剂擦洗。
2001年,工作人员需用研钵手动磨骨头,如今他们可把碎片放进玻璃试管,用液氮冷冻起来,再在专用机器里震成粉末。他们还创建了大型数据库来管理和跟踪样本,开发了专门的统计软件进行亲属关系分析。
DNA鉴定新技术也在为世界各地的法医提供帮助,常被用来鉴定失踪者和身份不明的军人遗骸,飞机失事、沉船事故及大型灾难遇难者。2004年造成20多万人丧生的印度洋海啸中,有大部分遗骸经DNA鉴定确认身份。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有5000多名遇难者通过DNA测试证实身份。自2016年以来,美国国防部已利用这些技术确定了数百名阵亡军人的遗骸身份。
技术只是“打赢”这场“战争”的因素之一。纽约市法医办公室发言人马克·德西勒说,“DNA提取只是鉴定成功的一半”。一些遇难者因被完全焚化,可能永远无法被确认,近100名遇难者家属拒绝提交样本或没办法提供有效样本做配对。
一些已寻找到部分遗体的遇难者家属不希望被多次打扰。在9·11发生后几个月里,一位遇难者家属的丈夫收到了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的电话,他妻子的一只脚和一侧的一部分被辨认出,他把这些遗骸葬在公墓,每年和孩子去吊唁。但当鉴定电话一次一次打来时,他请求不管再找到什么,请将它们和其他遗骸一起埋葬在2011年落成的9·11国家纪念博物馆。
另一些等不到音讯的遇难者家属则迫切希望听到亲人的消息,哪怕一星半点。一位遇难消防员的父亲说,如果能找到遗体埋葬,你就有一个和他说话的地方,如果无法寻得,你就仿佛在和风说话,“什么也没有”。如今,他只能对着公墓里一块刻有儿子名字的石板哀悼。
许多家庭拒绝参加任何9·11纪念活动。对他们而言,每一个9月11日都是一年中最糟糕的一天,提醒着他们,生活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这次为领取母亲的遗骸,尼基亚才第一次到达建造于世贸中心遗址上的9·11纪念馆。
为了照顾不同家属的心情,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决定将所有新鉴定的遗骸分别放在真空密封的包装袋中保存。如果亲属不想接收遗骸,或有DNA的遗骸无法匹配,就将其存放在9·11纪念馆深处一间静僻的贮藏室里,旁边是一间仅对9·11遇难者家属开放的静思室,一些家属会在此祈祷,寻求安慰。
除劫机者,已知共有2977名男女老少在4架飞机上、世贸中心里和五角大楼中遇难。世贸广场和纽约地面其他死亡人数尚未有明确统计。在最初发现的大约2.2万件遗骸中,还有7155件尚未进行DNA鉴定。
此外,仍有3500件私人物品被保存在纽约警察局的仓库中,尚未归还至它们主人的至亲手中,包括签名难以辨认的棒球、黄铜公牛镇纸、黄铜青蛙、车钥匙支架、一只空的黑色钱包、一个带翅膀的女人的金属半身像、一座银色桌面时钟等。许多从未收到过亲人遗骸的家属希望能有机会认领这些遗物作为慰藉,但这项工作并未像遇难者遗骸DNA鉴定一样受到纽约市政府的重视。
对于法医来说,DNA鉴定工作重复率高,枯燥又特别难看到成果,但每次有新的发现,都能为他们注入新的力量。20年前,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曾承诺,“不顾一切代价,只要有需要,就会尽力确定这场悲剧的每一位遇难者”。
对失去母亲的摩根来说,她需要再经历一遍伤痛。“就像重新划开旧伤口。跟着时间的推移,你感觉自己慢慢愈合了,但如今你又要重新面对它。”